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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役军人亲述:看守艾滋病监区的13年

来源:中国退役军人 作者:毛卓云 罗洪涛 责任编辑:姬彩红
2020-07-08 15:13:38

在宁波市看守所里,有一个特殊的监区,承担着全市艾滋病在押人员的羁押任务。

毛卓云,看守所的一位民警,也是一名退役军人。他用13年的坚守,感化了500多名艾滋病在押人员。

口述∣毛卓云 整理∣罗洪涛

我有过16年军旅生涯,1997年从武警宁波支队转业后参加公安工作。2000年1月,我被调入宁波市看守所从事监管工作,至今已有20年。2007年开始,我所监管的对象变成了艾滋病在押人员。

六个月的军令状

2007年,宁波市看守所成立艾滋病监区。

在那个“谈艾色变”的年代,艾滋病给人的印象就是“超级癌症”“世纪瘟疫”,名声难听,似乎一旦感染,就是死路一条。

艾滋病在押人员也与一般监管对象不同,他们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又因涉嫌犯罪被关押进来,自伤、自残的情况很普遍,有的甚至威胁到民警的人身安全。巨大的监管压力、高传染性的监管风险让许多同事望而却步。

“我能行!”通过查询资料、请教专家、学习相关专业知识,我对这个新任务有了理性认识。于是,我主动请缨,接过别人“避之不及”的工作。

我的想法很简单,工作总要有人做,没人敢做,我就试试。更何况,我是党员,又是退役军人,担当意识还是要有的。

我立了军令状:“给我六个月时间,如果干好了,继续;干不好,主动辞职。”

愿做冲破黑暗的那一束光

第一次打开艾滋病监区的大门,透过厚厚的钢化防弹玻璃,看着监室里形色各异的艾滋病在押人员,有的用打湿的毛巾甩打监室顶上的灯泡,有的用身体不停撞击钢化玻璃门……那一刻,我怔在那里。

他们是一群极度缺乏关爱、极度敏感的人,同时出于对病情和判刑的担忧,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吵闹,抗拒管理,拒绝交流。

我希望自己成为冲破他们内心黑暗的那一束光。苦思良久,我想到了最原始的沟通办法——写信。

每天,我把信贴在监室的玻璃外侧,给在押人员看。一天、两天、三天……我的亲笔信,总会定时出现在玻璃上。

“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?生活有什么需要的?有要求可以提,但是规矩还要遵守…… ”

慢慢的,他们开始给我“回信”了。一开始只有几个字,后来是几句话,再后来就是一整页。通过长期的耐心沟通,我们逐步接近彼此。

每迎来一名在押人员,这一过程就要重复一遍。在反反复复中,我逐渐明白,这些在押人员是犯罪嫌疑人,也是病人,想要实施管教,就得以心换心。

上任前,所里给我买了专门的防护服,说是从牙齿武装到脚趾都不夸张。但这套宇航服似的装备,我试穿了一次后就搁置了。这些隔离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隔阂符号,穿上他们怎么可能跟我交心?

不仅如此,后来,我将艾滋病在押人员从装有玻璃墙隔绝的特殊监室搬到普通监室,将谈话室搬进了艾滋病监区。

“毛警官,我得艾滋病以来,亲朋好友都拿我当‘瘟神’,而你却敢这样和我面对面交谈!”对于艾滋病在押人员来说,跟他们拍拍肩膀、握握手都是久违的感动。

有一次,执行押送任务,我和同事在路口一家面馆歇脚,老板看见五位民警进来便吆喝道:“上五碗面。”我立马提高嗓门:“上六碗!”而后低声跟旁边的犯人说:“抓紧吃!”

犯人坐在我对面,埋头吃面,面的热气笼罩着他。我却分明看到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掉下来。

临刑前的下跪

2012年大年初十,早上八点。

“毛警官,谢谢你!”正准备交付法院执行死刑的石某突然双膝跪下,喃喃地说出这句话。

虽然只有简单的6个字,却是对我9个月付出的最好回报。

年轻气盛的石某,因夫妻感情不和,一怒之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。收押时,他已是肝腹水、肝硬化晚期,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监室。

日常工作中,我每天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,带他到医院检查、治疗。最后的时间里,我帮助他做了两件事情。

第一件事,大年三十那天,他告诉我,春节到了,非常想念去世不久的奶奶,想祭奠一下老人。我就临时为他准备了苹果、面包等,让他面朝北方家乡的方向,在监室里祭奠了十分钟,我在旁边默默地陪着他。事后他对我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第二件事,由于他是来甬务工人员,家乡遥远,平时家里也没有人给他送过物品,他的生活用品很多都是我提供的。春节过后,我得知他就要被执行死刑,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套红格子的棉睡衣和一双厚实的棉鞋,想让他干净体面地离去。

执刑那天,不知情的石某穿着新衣新鞋,显出少有的精神。听到宣判结果的那一刻,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,突然走向我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

那一刻,我也情不自禁,眼泪夺眶而出。我觉得,不论一个人多么凶残,他都需要人间的温暖和爱。

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

2013年,看守所收押了艾滋病人王某。他因吸毒过量产生幻觉,捅伤女友后,又用匕首刺中了追捕他的民警。严重的被害妄想症,让他坐立不安,他拒不配合民警收押,大吵大闹、不停吞食异物。

正在休假的我回到监区,没日没夜陪伴他。诚恳的交谈,终于让他的情绪平静下来。

然而,一审宣判后,他再次情绪失控,疯狂攻击管教和医生,还不断用头撞监室的铁门,有时蹲在地上拳头紧握像困兽一样呜咽嚎叫。所有人都束手无策,不敢靠近。

我决定走进监室和他谈谈。进去后,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检查内务,正思忖着怎么和他聊天,背上却突然重重地挨了一下。千钧一发之际,旁边的两名在押人员冲出来挡在我面前,控制住了扑上来的王某。

虽然被他偷袭,但我没有走开,而是站在门口,直到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,我又走过去,紧紧抱住了他。一旁的在押人员都惊呆了:如果这时候王某在我肩膀上咬一口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

谁知他迟疑了一会儿,竟趴在我的肩头,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。

原来,庭审时王某的父母没有来,女友的出庭指证对他也很不利。他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,七年六个月的刑期,更让他看不到希望,于是他就破罐子破摔了。

我辗转联系上他的家人,说服他们,为王某写下鼓励的话。看到父母、女友还有表弟等亲人都言辞恳切地劝他好好改造,王某万分感动。

成为艾滋病在押人员监管民警后,为缓解工作压力,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。

在看守王某的过程中,由于压力太大,2013年12月20日,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句话:“我准备去死一次。”现在,再一次翻阅看到这句话,依然会双手发凉、后背冒汗。

曾经还有一段时间,我老是感冒,一直咳嗽,去做了HIV检测,还好只是虚惊一场。这些年,我也记不清自费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检测了。

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,干这份工作的决心也从来没有动摇过,因为,我曾经是一名军人。

2019年12月4日

毛卓云获得“2019年度法治人物”称号

2019年12月6日

荣获2019年“最美基层民警”称号

图片均由本人提供